咕,特别能咕

〖冰秋〗灯火 1

祈安三年,冬

已近年关,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。春联,福字,年画,鞭炮,小孩子玩的木刀木枪大花脸儿,花花绿绿的塞满了一条街。杏花居的春酒也从窖里取了出来,醇香的酒气弥散开来,不尝也足以醉人。

人人脸上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模样,但热闹总是与一些人无关。

一个小孩子走在路边,他几乎不能算是在走,而是在一寸一寸的往前蹭。他的脸冻得通红,身上一件破旧的棉衣补丁摞着补丁,里面夹的也不全是棉花。看得出来,做这件衣服的人已经尽力了,没有棉花的地方就用碎布片密密实实的多缝几层,但这样依旧扛不住北方的朔风。

他紧紧贴着墙根,却仍被无孔不入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,步子也显得僵硬,却仍不时弯下腰,用一双满是冻疮的小手在红纸堆里翻找。鞭炮放过,总会有一两个没有点着的,混在纸屑堆里。男孩偶尔翻出一个,便小心翼翼的装在一个同样破旧的口袋里。待捡了二十几个,他哆嗦着掏出针线,将这些小鞭炮穿作一串。

这串鞭炮跟街上卖的相去甚远。红纸受了潮,显得脏兮兮的,个数又少,稀稀拉拉的像是遭了虫啃的高粱穗。

但它却被男孩紧紧的攥在手里,就像提了一包可医百病的神药。

他七拐八拐进了一条小巷子,推开了一扇斑驳的木门。门上对联早已泛了白,墨迹几乎看不清楚了,被风雨搅得破碎,却又靠着浆糊与木门难舍难分,像是个行将就木,而又迟迟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病人。

屋里很暗,桌上一盏油灯闪着昏黄的火苗,模模糊糊的照亮了屋子一角。男孩轻手轻脚的关好了门,向榻上唤了一声:“娘?我回来了。”

榻上的人动了动,吃力的抬起头,灯光照亮了那人蜡黄的脸,花白的头发显出一种干枯的蓬松。她试图坐起来,手臂却吃不住劲,险些栽下去。男孩急忙上前,在她背后塞了个枕头,扶她坐好。

妇人咳了一阵,声音虚弱道:“冰河啊,外面冷……你跑到哪里去了?万一生病了可怎么办?”

洛冰河献宝一样捧出那串鞭炮,“娘,我听他们说,只要过年放串鞭炮,这一年的晦气就没有了。”

妇人却心疼的攥住了他的手,拢在被子里,“瞧你冻的,快暖暖。”

洛冰河急忙把手抽回去,“我没事的。娘,你好好躺着,我去给你煮粥。”

妇人本就没什么精神,又犟不过他,很快又昏昏睡去。

洛冰河放轻了脚步去了厨房。所谓厨房,不过是用篱笆隔出的一个小角落。只有一个灶台,边上一个盐罐,盐粒堪堪盖住罐底。他引着了火,淘米下锅。

粥很稀,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。米缸若是满了,药包便空了。洛冰河在不点着衣服的情况下尽量靠近灶台,不时加一根柴进去。粥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好,他愣愣的看着窗棂,那里挂了个小物件,金黄的颜色还很光鲜,与这间灰扑扑的屋子格格不入。

那是一只草蟋蟀。

虽然只是个小物件,却精致的紧,触须翅膀一样不少,活灵活现的,像是下一秒就会蹦出窗外去。只可惜后腿缺了一半,看上去不太协调。

这是他唯一一个称得上玩具的东西

洛冰河是个弃儿,凛冬大雪之时被放在一只木盆里顺洛川而下。而他的养母是个贫穷的洗衣妇,寒冬腊月也不得休息,去洛川边洗衣时捡回了他,也算是救命之恩。

他亲娘除了给他起了个名字以外,再没留下半点线索。养母本就辛苦,乍然又多了张吃饭的嘴,只得加倍劳作,终于积劳成疾,一病不起。

好在养母多年也攒下了一点积蓄,在身体好些的时候再接些缝缝补补的活计,母子二人也能勉强支应下去。

去药铺本可以抄近道,但他总是绕些路,为的就是去沈先生的铺子看一眼。

沈先生名为沈清秋,自称是个久试不中的秀才。既不是当官那块料,索性开了个小铺子,也够糊口了。沈先生手巧的很,编筐织篓不在话下,做出的席子平整细密,色泽光洁,每到夏天,店门口就挂起了一排精致的蝈蝈笼子,还有用草茎编的草虫儿,小巧玲珑的房舍宝塔。他常躲在一边,羡慕的看着别的孩子撒娇扮痴,磨得大人掏了钱,捧着玩具咯咯傻笑。

他也曾多次揣着捡了一月废纸攒下的铜板进去,看了一圈后仍是咬咬牙退了出来。这几个铜板,或许能多买口米粮,让娘少熬一晚。沈先生是个很温柔的人,就算他每次都只看不买,也从未赶过人,甚至有一次直接把一只草蟋蟀塞到他手里。他吃惊的仰起脸,支吾着开口:“沈先生……我……我没有钱……这……”

沈先生叹了口气,道:“没事,这只蟋蟀我没做好,后腿缺了一截,卖不出去的。喏。”他将蟋蟀翻过来,果然后腿少了一段,但那断碴十分整齐,一看就是指甲拗断的。

“沈先生……”他还没来得及说完,一只温暖的手便落在了他的头上,轻轻的揉了揉他的头,青色的广袖微微扬起,带出竹叶清苦的香气。“拿去玩吧,别推辞了。”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蟋蟀,鼻子有点酸,忍不住抽噎了一声。“诶?别哭啊!怎么了这是……”沈先生有点手足无措,完全没弄清楚他怎么就把人家小孩吓哭了,只得把人拢在怀里,从袖中翻出块手帕来给哭成小花猫的小孩擦擦脸。

那人虽然清瘦,但怀抱是温暖的。

他一直默默忍耐,不管是被街上的孩子欺负了或是白干了活没有工钱只有斥骂,都不敢在养母面前表露出分毫,怕她着急,再病上加病。本该是成天赖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年纪,却此时才得到一个可以肆意哭闹的机会,一时有些刹不住闸,索性来了个水漫金山,沈先生的肩头都湿了一片。

好不容易平复下来,洛冰河才惊觉自己糊了人家一肩鼻涕眼泪。

恩将仇报不过如此,小孩都有点吓傻了,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

“哭够了?”沈先生毫不在意的把他放下来,细细的给他擦静了脸上的泪痕。他什么都没问,只是替他整了整衣裳。

“天色不早了,回去吧,别让你娘担心。”

粥已煮沸,快要从锅里溢出来了,洛冰河猛然回神,往锅里添了些凉水。他耐心的等着,半锅汤水最终被他熬成了一碗浓稠的米糊。

妇人被他喊醒,喝完粥后复又睡下了。他独自拿起鞭炮走出去。远处,绚烂的烟火流光溢彩的照亮了小镇的夜空,欢声笑语不绝于耳。家底殷实的人家请来了戏班,咿咿呀呀的唱腔伴着萧鼓管弦丝丝缕缕的浮在耳畔。

他郑重的将那一小串鞭炮挑在树枝上点燃,不过几声脆响便已燃尽,变作雪地上的碎屑。他不知满天神佛能否听见他的祈愿,却仍默默在心中期冀着来年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评论(16)
热度(491)
  1. 共36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林菡杭 | Powered by LOFTER